知道京城古家具收藏大家张德祥,从识其声未谋其面开始。那是他在广播电台做专家点评,京腔京味,睿智风趣。
一位朋友告我有张先生的联系方式,这勾起了我采访张先生的想法。与他一联系,人家欣然允偌加热情好客。
张先生1949年5月生于北京,60年代未毕业于北京木材工业学校,而后在北京师范学院美术系学习。1980年他到北京木材工业研究所家具研究所工作,主要研究家具设计制造,这为其日后成为古代家具鉴定、修复、研究专家奠定了坚实基础。1991年他倡议成立中国古典家具研究会,是研究会的法人兼副理事长。他在国家级刊物上发表大量古家具论文,1989年创办《明清家具收藏与研究》学术刊物,两年后筹办了首次国内民间《中国古典家具展》。1993年发表《张说木器》一书,在古典家具行业引起轰动。
从张先生正修缮的小院看,似乎搬来不久。平房里,张先生正比划着和人讲什么,他的手势幅度很大,把周围的空气都带动了。张先生浓眉大眼,四方脸膛,素衣布鞋,满脸谦和。他的仓库真是个宝藏。桌椅板凳,案几床台,古色古香,满满当当。有的被布和纸包着,从边角看到木质细如明镜,光可鉴人。也有不少没包,造型线条折转婉约,韵味诱人。
坐着花梨木圈椅,摸着黄花梨香几,我问张先生:“好家具都淘到你这来了,那外面还能捡到漏吗?”一个唐突的玩笑。张先生说能,鱼过千层网,网是什么,是个人修养。艺术品要靠修养识别,这点修养高的人沾光。他告诉我,所谓漏,不是说用仨瓜俩枣买一个黄花梨大条案才叫漏,只要按行市买了相对艺术价值高的,都叫漏。最近他在吕家营市场买了一对小狮子,雕得非常好,狮子后面有两个昆仑奴。这种狮在前人在后的造型非常少,艺术价值较高,这就是漏。
张先生出身富裕家庭,打小就对雕饰漂亮的古家具充满兴趣。文革期间,许多精美的工艺家具遭破坏,他由于出身问题也饱尝悲苦,世态炎凉。一次,路边一节太师椅的残片吸引了他,想到家具的境遇与自己竟如此相同,心里的躁动和厌世顿然冰释。他想到应为 “同病相怜”的这些“生灵”做些事……。我想到《财经联线》的介绍:“张德祥,老北京,打小爱木头,喜欢玩木器。踩着自行车满街转,看到好古董可了劲儿追,曾经弄得屋里地儿占没了,钱也没了,就剩满屋子收藏的宝贝……”,大概齐说的这时候,形象!
张先生认为,古家具的材质、工艺、艺术性、市场认知度、修复次数、保存年代等多种因素决定其价值,但艺术性是第一位的。一件花梨家具在艺术性上超过了一件紫檀的家具,那在二者只藏其一时,他会选择花梨家具。红木家具要品,就是欣赏艺术性,谁也不买看着堵心的。“这有点像谈恋爱,这位,身体好,什么都能干,但长得难看,对不起,我不想谈;这位漂亮,看着舒服,但胃有问题,胃溃疡,那我谈,病可以先治。再比如画画儿,张大千到我家来,好,大师,给画一幅吧!哟!家里没纸了,怎么办?有窗户纸,好!画一幅。窗户纸因为画了张大千的画儿,承载了艺术,它就升值了!可要来的不是张大千,是张德祥,家里刚好有上好的乾隆洒金宣,1000多块钱一张的,也给画一张吧。张德祥不会画,那不叫艺术哇。不画,这纸值一千块,画了它一文不值了!艺术性还是第一位。有人说,这家具不好看,但是紫檀的,木材贵呀!是呀,紫檀贵,你怎么不直接买木材呀,干啥买家具!”
1980年,张先生到北京木材工业研究所家具研究所工作,从事对木材改性、曲木沙发躺椅、钢管家具、充气沙发等研究,发表了不少有价值的论文,还荣获市级《科学技术奖》。工作之余,张先生没间断对红木家具的研究。那时候古家具资料还不多,他就找建筑方面的,清宫的,甚至造船的书来看,只要有介绍类似家具的,都奉若至宝,细读精研。他还抽出大量时间,向老木工请教,过去的老木工都有绝活,嘴里的话都是活书。一次,他在单位看介绍圈椅的资料,被领导看着了。领导说:“你看的这是什么!”张先生告诉他在钻研业务,说:“你看,咱们的钢管家具象不象这个圈椅!”
与张先生藏品和名望相比,他的生活显然简单了点。不说不知,说了也许不信,张先生平时爱吃什么?一碗小米粥,一盘拌茄泥儿。张先生的爱人岳老师告诉我,家里买电器总比别人晚,人家有黑白电视了,他不买。人家普及彩电了,他买黑白的。冰箱也是,这不,单门冰箱这两年刚换。其实张先生心里有个“小九九”,收藏的人越来越多,古旧家具相对少了,收藏本就占钱,咱也不是“特有钱的主”。一味求享受,难免失机会,干脆别收藏。看来,好的收藏家都清醒而明择。
在张先生风趣的谈吐中,我能感受睿智。他思维的传承性浓烈而张扬,已经超越对家具理解本身,甚至延伸到古代伦理和自然科学。他认为,古家具既道法伦理,也师法自然。从外形上,表现浓浓的东方古老气息;从内涵看,庄重中蕴涵着传统文化对礼制的推崇。明清时期君臣父子的伦理道德,在家具上都有所体现。他指着黄花梨方桌讲,最上方的宽面儿,地位至高无上,代表君父;桌边属臣子的范畴,围在桌面四周,紧凑但不宜宽,宽了“谋逆”,让人说难看。往下了说桌牙儿、壸门、桌腿儿、马蹄,都沿袭此法,方有薄厚,圆有粗细,角有直缓,通过不同形式支撑桌面。其实自然界也循此法,你看树,从根、茎、枝、叶,都是该大的大,该小的小,没有树枝比树身还粗的,这是自然法则。家具也同此理,违反法则不是好家具。
从古家具谈到仿古家具。张先生讲,仿古家具的韵味越贴近仿的年代越有价值。他对家具制作表示了忧虑。设计者不懂木质家具结构特点,设计不符合力学、美学原理,木工组装困难;而会组装、懂榫卯能雕花的工人不懂设计,欠缺美学常识。本已稀少的资源被唯利主义糟踏,暴殄天物。
张先生认为,古代美育自然而有效。古时的孩子听妈妈的歌谣长大,那都是祖辈流传的,沿袭自然美和传统美。小孩子去买醋、买药、打酱油,走过一路老字号,全是古董级的铺面。孩子到同仁堂,看到“同气同忾济世济民,仁心仁术医国医人”大对联,苍劲有力,透着势,美,这是熏陶。这种美与传统文化同宗同源,就象鱼和水,完全是纯自然的关系。孩子大了,懂美学,画画儿、作诗、做家具等,容易上层次,出境界。有的时代毁人,意识形态很厉害,大家穿衣服都一个颜色,一种样式,淡化美的教化;社会在发展,人们对美充满了渴求,但依然有隐忧,比如说现代文明下的多元化,孩子面临的选择和干扰多了,他们看到的美不少很另类,缺乏传统美育基础。
张先生接个电话,央视邀他参加《鉴宝》点评,我们便告辞了。在院里,张先生仔细看了我们的名牌战略工作车,说物以稀为贵,你看汽车一个劲落价,流水线的东西,多!以后大奔决不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拥有一件古家具那才叫真阔!
(原载《中国红木古典家具》杂志 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