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古架，容纳的是历史 摆放的是岁月

初夏，人容易犯困打盹，上了年纪的人，莫不如此。酣睡于夜，小憩于午，是一种好的习惯。至于真正的享受，则是小憩之前的打盹，思之品之，有一些回味。那种屋高影长光阴慢，好把一刻做恍惚的妙境，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舒坦。日前，一个朋友来家，说起小憩，也是这种感受。朋友觉得，小憩无非心静，心静之后的恍惚才更有意思。

恍惚如同似睡非睡。这个时候，曾经的往事会变成画面，一帧一帧地闪出来。快，不及记忆，眼睛半睁半阖之间，脑子里的影子重重叠叠地堆垒在一起，空明无色，亦真亦幻。此时，人即便是醒着，也犹恐定睛，生怕被现实景象击碎，更怕那种突如其来的怅然和失落。

我曾经看到过这么一次，还是在四十多年前，在画家左辉先生家里。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老先生半躺在一把古铜色的躺椅上，阳光从窗前的竹帘缝隙洒进来，斑斑驳驳的。他很安静，安详地阖着眼。我们几个小孩子则在他背后的小凳子上坐着，叽叽喳喳地砸牙说话。靠墙的地方，摆了一架很好看的家具，黑不溜秋的，我的同学说这叫博古架。先生已经很老了，银发如雪，面容温和，很平易的印象。作为开国之初在天安门上给毛主席画像的画家，艺术研究院美研所所长，那段时间正处于赋闲状态。我们则只知道他是大画家，却很少见他作画。偶尔的两次，一次是给他的儿子画肖像，再一次，是给我们学校画孔子逃难图。他把画纸用图钉钉在墙上，用碳精条简单地勾勒出几条线，再就是水粉笔填色。虽只寥寥几笔，却格外传神。——当然，这是后话。我不曾想到的是，一只猫会扯出他跟博古架的渊源。

那天，老先生躺在博古架前面的躺椅上，阖着眼睛。我们知道他没睡沉，因为他的身体偶尔会动一下，鼻息也很均匀。不巧的是，他女儿养的一只狸猫从窗台上溜达过来，窜到那个黑不溜秋的博古架上。“啪”的一声，上面的一只塑料墨盒摔落到地上，盖子和墨池分开，浸满墨汁的丝绵团儿干涸成一个球，滚到一边。老先生噌地坐起来，眼睛睁得老大，一丝惊恐，一闪，忽地黯淡下去。那幅宽大的黑框眼镜后面，隐约闪出了泪光。

老人在小憩中看到了什么？为什么一只普通的墨盒会让老人闪出泪光？过了很久才得知，这个墨盒，是美研所一个很有名的书法家的遗物。那个年代讲究写大字报，书法家为了应付差事，就从附近的商店里买了个小学生用的墨盒，临时抱佛脚用。老先生和这位书法家交情至深，运动风头过后，就把墨盒拿回了家。这个墨盒不值钱，商店里卖，一角三分，却承载着一个人的情义。见此物落地，老先生如在恍惚中，是耶非耶？难怪！

老先生的博古架上还有一只梅瓶，据说是元青花的。几个孩子不知道，常拿下来玩，有时候，用它来做打仗用的大炮，大部分时间，则是拿来插柳枝。一次，老先生的小儿子尿急，院子里的公共厕所又客满，急中生智，拿了梅瓶做尿壶用。孩子的母亲见了，杏眼圆睁，眼风如刀子一样。老先生则慢条斯理地说，此物，可藏诸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孩子的母亲怒目道：逆子，无常！老先生一笑：是梅瓶。

如今，这梅瓶是否真如老先生所说已藏诸于名山，已无从考证。但老先生在博古架前面的躺椅上小憩的情景，则深深地印在了脑子里。老先生的博古架上，还有很多很多东西，看似随意摆放，其实，则是有心为之。老先生平时午睡，几乎都在此，多了一分睹物，思人。看来这个博古架已经成了老人收藏记忆的地方。到了现在，一晃四十余年，老先生早已作古，我们这些当年半大的孩子，也已经步入中老年。有些话不说，不等于不想。写出来，则是对失去时光的反刍。我们从不期望得到什么，却总期望让自己重新回到过去的时光中。

所以，当此际，自己的家里也置办了博古架的时候，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买来一把躺椅，把旧日的情景重新演绎一遍。为什么？因为，当记忆不能解决头脑里对过去生活的感受，不如就用过去的那种方式去生活，让现在的时光，充满过去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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