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上高峰窥皓月

　　长沙的几天都在下雨，雨不大，细细麻麻，景物含在轻烟薄雾里显得蕴藉而迷离。一座有悠长历史的城市，应该这样。

　　小时候家里墙上挂了幅毛主席诗词，“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还记得有天晚上父亲边看边吟，我边听边看。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如今我站在父亲当年读到、毛主席当年站过的橘子洲头，江流依旧，他们都不在了。橘子洲在湘水中央，很大一块地方，从前有厂房有农田，如今改成了公园，免费向公众开放。眼下全国许多名胜都沦为地方当局向公众剪径宰客、房地产商为富豪起楼造馆的所在，这样的橘子洲堪称善政了。岛上还有一些经过修葺的旧时代建筑，如唐生智公馆之类，早已人去楼空，与四时花木、远山流云悉入画中了。

　　洲之头有座巨大的青年毛泽东石雕，面容清俊，目光深邃，长长的头发被风吹起，身后是百年近代史一般的灰色云天。也许是借鉴了美国“总统山”摩崖造像吧，这座像也做成了山岩的模样，构思虽不算奇特，但对毛这样的历史巨人却很贴切，而且，比起别处千篇一律、个头或许能赶上神六火箭的直立挥手像，它要生动传神得多。

　　不少城市给人的感觉就是从机场到机场，而长沙是个曲径通幽的地方。这幽胜之二便是岳麓书院。岳麓书院是长沙的祖产，青天白日下传了千年，货真价实，不像西门庆故里，鲁皖两省三地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都快把全国人民说吐了。有祖上的馈赠当然是个优势，但若使用不当也会成为劣势，还不如光着膀子去打工或落草呢。“好话佛说尽，好山僧占多”，占据全国不少好山的梵宫道观，本来有可能用“戒痴”“戒贪”“清虚”“逍遥”一类的好话，帮着安顿一下被通吃独大的财富价值观逼得都不知该怎么跳的人心。可看看少林寺释永信所代表的广大僧人，一个个比超市收银员还忙，哪儿是在为市场经济向市场社会的恶性膨胀降压清火，分明自己就是冲锋队甚至敢死队员。

　　几年前在三亚一处新建的佛教丛林，在被几个秃驴敲诈了两笔现款另一个秃驴又来敲第三笔时，我实在烦了：“要饭是第四产业，卖淫是第五产业，你们算第几产业？”问完了我也后悔，觉得对不住释迦摩尼、弘一法师他们。由于操作员出了问题，传统文化的这些硬件设施如画栋雕梁晨钟暮鼓苍松古柏，在人民的精神生活中没有起到应起的作用。

　　王国维先生有首词《山寺》讲了当年从佛教硬件所引发的人生感悟：“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当然过于冷寂了。但在目前这个人欲被社会流动、贫富差距遍地点燃、熊熊烛天的时代，雍和宫、白云观应当做社会的灭火器，最起码也是冷风机，可它们没有。传统文化的另一些场所倒是在承担这样的功能，如几年前我去过的西安碑林，就让人觉得读书不后悔。

　　岳麓书院也让人倍感清凉，流连其中，你会发现眼前的时空之外别有洞天，其中的佳趣深永而绵长，真比那几个破钱有意思多了。常逛这类地方的人很难想象他们会去犯罪——有犯罪倾向的当然也不会去那儿，想盗宝的除外。为十年二十年后的祥和中国计，国家真应该组织中小学生去了又去。

作者近照

　　简介：黄纪苏，著名社会学家、剧作家，现任《国际社会科学杂志》副主编。所编话剧《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切•格瓦拉》、《我们走在大路上》，近著《中国不高兴》（合著）、《与精英保持距离》等影响深远。（原载于《中式生活》杂志2010年第六期，作者：黄纪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