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给我做的满是雕花的樟木架子床

我老家是湖南的，世代住在衡山脚下。在衡山，做两种活儿的人最多，一种是制香卖香的买卖人，因为山上寺庙云集，像福严寺、南台寺、藏经殿、方广寺，一年到头都有善男信女朝拜，香火特别旺；一种是靠手艺过日子的匠人，除了寺庙，当地还有许多大户人家，少不了翻新换旧的活计要找他们做。

对于盖房子做木工的匠人，我们十分敬畏。在山下，一直流行着这样的传言，如果匠人在做活儿过程中心有怨言，或是一时不快对主人家诅咒，这家人会在未来的生活里被阴霾困住，过得不幸福。外公的父亲就是木匠。在外公手骨节还没有变硬朗的时候，就开始拿着刨子，随着父亲学手艺；吹吹打打迎娶外婆的时候，家里一水儿的新家具，都出自外公日复一日的细心雕琢；等母亲出落成美丽的姑娘嫁了人，生下我时，外公便在院子里，种下一棵香樟树。

当年我出生时也是如此，外公满怀期盼，欣喜地栽上幼苗，耐心地照料。他要一日日盯着树抽芽，繁茂，茁壮。就像一眼眼看着我们长起个子，头发乌黑，目光流转。等我终于要出嫁，外公却开始留恋。他心情复杂地就把树砍倒，做了樟木箱子，当我的陪嫁。先生是哈尔滨人，想到我远嫁他乡，外公更加不舍，他还精心选了红木，给我打了一张架子床。

这张床花了外公很多心力，仅仅雕花，就用了半年时间。当时外公年纪大了，手不稳，眼睛也花，但是他已经收了两个徒弟，于是两个小伙子每天都在为我的架子床忙活着。为了让小伙子们好好做活儿，外婆也忙了起来，买菜洗菜做菜。她每天都精心做饭，一顿都不敢怠慢。

幼时看新娘过门，都是穿着红嫁衣迈火盆，我总在想，等到我的那一天是什么场景。等我嫁人的时候，并没有遵循喜气热闹的家乡风俗。没想到会离家乡这样远。但是带着外公打的红木床，投奔下一站幸福，我的心里被太多情感填得满满，倒也踏实。

外公去世后，床被我细心包起来留作纪念，不再使用了。每次想到这张床，我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日的晴朗。天空干净得像被水洗过，有微风把院落里的樟树香气，吹落在外公的肩头。外公俯身，细细打量着他的徒弟，低头锁眉雕出一朵小花，飞扬起的木屑，就掉在外公脚边。外公满意地笑笑，背起手，仰望已然繁茂的樟树，笑容还来不及敛去，目光里已然闪过一丝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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