烹茶尽具 道存茗香

李怒舲

自古以器为重，故能载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是中国的艺术理论。故此今天唐宋各朝的碗盘瓶炉，都为世界博物馆重视收藏。

器以载道，这是永远不变的原则，所以茶器也是承载茶之道，没有这样的认识基础是谈不上茶器的审美。那到底茶道是什么样的道呢，是否是一种触摸不到的哲学层面呢，答案不是，答案是非常具体的物理基础，然后才能上升到与心灵碰撞的艺术韵律。

茶具的极致讲究

茶器主要分为煮水器，泡茶器，承茶器三大类。煮水器由煮水壶与炉子组成，煮水器今天很多人崇拜日本铁壶，其实从形制来看是不符合国人的泡茶原理，因为我们现在泡茶讲求水流的缓急粗细，日本铁壶本身是为了煮水饮用为主，故此不考虑水流变化问题。泡茶用的煮水器应该是在壶嘴的设计追求灵活多变，适应我们茶叶的大小不一，才能够处理沸水和叶子触碰时的微妙关系。至于炉子发热方法，原来的电磁炉声音嘈杂，更多人开始转用安静的电炉，说明大家还是对泡茶的氛围有所追求，尤其要提出的是煮水别求速度，越快烧开的水，其实热分子不足，只是表面沸腾，稍微耐心等候，会有更好的效果。本来品茶就是希望让内心安静下来，过程也是非常重要的。

泡茶器有紫砂壶和瓷器盖碗，两者之间的区别主要是客观与主观。紫砂是主观的器皿，胎土由于不上釉，表面还是很多可以吸收茶汤的细孔。胎土本身的气味也会影响到茶汤的表现，当然那是有越用越亲近的效果，但是同时也会对甄别茶汤的准确造成误导。瓷器如果是标准的烧成温度，当然温度不足的不在此论，那层结晶的釉水是完全不会让茶汤渗透进去，品鉴茶汤就更为客观，而且使用的时间长短并不影响。所以全世界在审判茶叶时用的都是瓷器。

承茶器现在普遍用的是瓷器杯子，现在有些人喜欢汝窑钧窑的杯子，其实是不符合现在的泡茶所用。几大名窑当然都有非常深厚的美学传统，但是为什么自明代就以景德镇的薄胎瓷做杯子，而别的名窑都退出这个领域呢？基本的原因就是喝茶的方法改变了。唐宋还是以碾碎茶叶，水开投放的形式品茶，明代朱元璋下令天下废蒸青，推行炒青，也是今天我们泡茶的源头。最大的差异就是原来茶叶是跟茶汤同时品尝，最后是茶碗里面什么都没有。而明代开始的泡茶时品完茶汤，茶叶还是存在的，这是原则的颠覆。泡茶法更重视茶香的品鉴，原来汝窑钧窑的杯子胎身厚重，温度容易降低，茶香恰恰是靠温度来表达的，温度下降，香气马上休止。所以擅长薄胎的景德镇杯子成为茶人推崇之器，而且茶汤色泽透亮，非白胎不足以欣赏，之前的色釉便不再合用。

当代茶具的不完美

至于装饰手法其实不必追求繁琐，简洁唯美，主要是茶器跟身体的皮肤与感受要亲近温暖，这是今天茶器所没有考虑的细节，大都是以眼代手，本来茶器都是跟手接触的，结果大家都用眼睛为主导，形成许许多多不伦不类的器物诞生，这是要深深反思的啊。

如果要从历史发展来看这个问题，那是源于近200年的战乱，战争无可避免的摧毁了大量的文物，人民也没有余力去吟风弄月，品茶赏花，战乱平息后，百废待兴，改革开放30年，休养生息，温饱具足，我们需要做的不是去责难历史的种种，当务之急是尽快梳理前事，解决当代急需之急，方不愧于今日来年。

在动乱时代，所谓文明之物都变成不需品，我们别老是把今天器物传统断代归咎于文革。那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战乱之际最重要的是居所与粮食。今天叹为观止的文物，不能解决温饱，故此既有的文物都不予保留，遑论再造新物呢。诸多工匠就改业为民，他们身上的传统就灰飞烟灭。尤其原来中国工匠都是以师徒制度为传承方法，并且多是口传心授，很少文字记录，面对此“三千年未有之变乱”，失去的传统是不应该由任何人来负责的。幸亏解放后国家极力组织力量去保留与开拓各种工艺，还算是留住了一脉香火，当然应该记下不灭的功劳。至于文革时期动荡不已，此重要工作停顿下来，至今尚未见恢复完善。

最为主要的，也是不需要任何人负责的是长期的贫困颠倒，人们对审美只偶尔出现于眼前，家徒四壁，哪能知道花瓶之形制、香炉之形制、饭碗之形制、茶杯之形制、桌椅之形制、被褥之形制和衣裳之形制。于是万物都变成摆件，只供眼睛观赏，一切传统之物都沦为摆件，人们不知道器物的真正用法，所以制作之人也不需要理会真正器物的形制原理。陈陈相因，以讹传讹，黑白颠倒等等痛心的贬词都可以用得淋漓尽致。现在面对国际的琳琅满目的美器，不能光是批评崇洋媚外，应该尽快恢复传统的器物供世人赏玩。

艺术品的原本是实用

自古以器为重，故能载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是中国艺术的最高尚的艺术理论。故此今天唐宋各朝的碗盘瓶炉，都为世界博物馆重视收藏。这跟西方的艺术理论是有根本的区别。然而我们从清末受西方文明影响，在艺术上接纳他们的，甚至于扬弃了我们的，过大的放大了艺术的纯粹身份。须知道古代吴道子的画也是裱在屏风作为装饰，古人写画总说补壁。王羲之的墨宝都是平常书信。这样会影响其作品的真正艺术意义吗？后人依然如何的顶礼膜拜啊。这是中国艺术的核心传统，发明器物的人是如何受人尊重和赞叹，器物的严格推敲与纹饰，艺术家以最崇敬的心灵去理解，反复再反复的淬炼，为了告诉世人他对跟人们生活有关的器物是有着如何如何的思考。难道这不是艺术家的本真态度吗？如果还不理解，可以看看乔布斯是怎样看待苹果手机的横空出世。近百年艺术家的毫不介入器物的呈现，由只是掌握工艺技巧的人去全面完成。那古代何须经营造办处、督造处等衙门呢。看看古代皇家定制器物都要反复经过确定样式、材料和制作工艺敲定等环节，然后再派人督造、验收，中间有富有经验的工匠，奇思妙想的艺术家、工艺熟练的高手，还有皇帝的品味参与其中，才偶尔出现一些惊动世人的作品，跟今天相比简直云泥之别。

今天是一个很有价值的时代，许多古代杰出的作品其实是以无比巨大的代价换来的，尤其是以不惜人命完成的，甚至成为一个被美化的传统。什么舍身铸剑啊、舍身投窑啊，为了营造宫殿不惜千里运木，这些都不是这个时代可以接纳的原则。加上古代屡屡为了作品达不到高度，要求重新再造，然而又不付额外酬劳，致使许多悲惨的事件仍然留与史册，说到底是今天不可能付出那么浩大的代价去成就那些作品，所以不能凡事都崇敬古人。

做精品茶具之道

器物道统的重新探索是目前最为紧迫要大力宣扬的，然而面对那么多的历史残留的因素，千头万绪啊，从何入手啊？

首先要在古典作品中树立“辨别精粗美恶”的审美理论，不能凡是流传之器物都一视同仁，这方面的困难是八国联军把许多稀世奇珍都据为己有了，溥仪出宫又是一批，国民党离开又是一批，重器瑰宝都失去八九，文革又消散了是一批，但是再难也是要面对困难，现在许多图书都在尽力而为，希望读者能深入研读，慢慢得到真知灼见。此其一。

从事传统工艺的年轻人尽力，要尽最大力量去广泛吸收营养，不要固步自封。要研究器物的原理，每个时代都有自身的特性，所以有唐宋明清各代的辉煌。我们好在传统深厚，要连根拔起，谈何容易，只要纵向古代，横向现代，一定要把原理琢磨精透，建立当今的器物美学是有机会的。但是一定要深深体会。所谓体会，其实就是今天西方所说的五感，用你的眼睛，耳朵，嗅觉，触觉乃至嗅觉去感悟每样器物的细节。都知道细节决定成败，但是细节是在于一切之中啊。此其二。

经营者别再画地为牢了，产品不再是跟国内的对手竞争了。我们面对的是从文艺复兴这个人类伟大的文明传统，里面蕴含了很多睿智的天才的思维，以及充盈的哲学美学，这是我们难以短时间超越的。市场上种种未经推敲就面世的产品，将来会不堪一击的。我们不能把传统的工艺萎缩一角，占山为王，自得其乐而不知道马上要树倒猢狲散啊。这是一场恶战。如何面对，不是缩手缩脚的时候啊。要真正在产品面世前，严格地寻访有修养的艺术家做参谋，甚至指挥，然后环环扣紧，别以为将就将就还可以蒙混过去。现在很多传统产品的市场萎缩，其实是顾客投向国际产品的怀抱。此其三。

艺术家也可以考虑拥抱世人，为人们的生活增添一点美，是不是也是艺术家的部分责任呢？改善人类灵魂的同时是否也可以改善他们的生活呢？还是那句《易经》上的话，“形而上是道，形而下是器”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