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书/文
(本网原创文章)
北京观复博物馆馆长马未都先生是一位学者型收藏家。前不久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讲课时,提到唐代大诗人李白《静夜思》“床前明月光”中的“床”,即胡床。此说竟在社会上引起了众多议论。前些天,我在上海博物馆明清家具馆为义工辅导古家具知识时,也有学员指着“折叠凳”向我提出,这就是马先生所说李白诗中所坐的胡床吗?由于我思想没有准备,一时倒有点语塞。但我知道在中国古代史料中,有一则“携胡床登南楼赏月”的典故,况李白的诗中在床字前没有定性词,故也就毫不犹豫地作了肯定的回答。事后回到办公室,细作推敲,总感觉这一回答有点直白,似乎还没能完满表达其中的诗情文意。因为李白作诗,历来是景到处有情,情到处有景,情境交融,心神俱寐的。
那么这个“床”字到底是卧具还是坐具呢?我们可从以下三个方面去推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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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古代胡床的性质
胡床来自于西域。作为高型坐具对中国古代人们从跪坐到垂足坐生活方式的改变,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所以胡床自东汉传入中原后,被广泛应用,史载达到“贵人富室,必畜其器”的程度。上世纪三十年代,尚秉和先生早有《胡床考》一文,“胡床今名马架,亦名麻榨,因以绳连缀木上,可合可张,取携最便,故出门者恒携之。”这就是胡床的性质和价值所在。宋代的晁补子曾作《洞仙歌》词一首,其中引用了晋代庾亮与同僚携胡床登南楼赏月的故事。晋代已有的事,唐代为什么不能发生呢?所以马未都先生所说李白月光下所坐的床即为胡床,当事出有据。但是若从两者的情节与所处的意境考虑,前者是坐在胡床上赏月,特别是上南楼居高临下欣赏月在中天,洁白无瑕的景色,这就把意境表达得相当完满。而后者只是单纯地坐在胡床这种简便坐具上低头沉思,从意境上谈,就显得苍白乏味。所以我认为,李白的伤感应发生在夜深人静,月光投入窗户撒在卧床前,人处在入梦难的气氛中解释“床”字,更具感染力。这里我们可以从李白另一首同样表达思乡情怀的诗中得到启迪。见《玉阶怨》:“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把它翻译成现在的白话文,即:光洁如玉的台阶上降满了白露,夜已深沉,秋天的寒露也浸透了罗袜,折回室内,降下水晶帘,依然久久独伫,抬起头,痴痴地望着明月。这首诗的情调,显然与《静夜思》中李白在卧室内“举头望明月”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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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床的概念与历史地位
在中国历史上,椅凳的名称未出现之前,人们坐、卧的器具都称之为床或榻。甚至只要是框架结构的平台,也可称之为床。如李白《长干行》诗中“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绕床指围着庭院中的井床,即汲水用的辘轳架。尽管古代的床是一个宽泛的词,但家居中用以睡卧的床,从其诞生日起始终是至高无上传承有序的。因为人活在世上,没有食物不能生存,同样地没有卧床,人也不能生存。所以从考古出土的资料来看,床是家具中最先出现的。不过原始时期人们的床,只是取自大自然中的草木、赤铁矿、红烧土而已。历史上真正成为有形象的,符合人体健康需要的床,可以商代甲骨文中的象形文字“丁丁”为据。甲骨文中的床已有了床脚,把人体与地面的距离抬高,从而人的健康才有保证。自商代以后,人们对卧床的制作要求逐渐地由实用向艺术化发展。比如,湖北荆门包山楚墓和长关台楚墓,都出土了带床围子的漆木床。东晋画家顾恺之在其《女史箴图》中,还为我们描述了晋代以木板作围子的架子床。南北朝时期,甚至连陪伴死者的棺床,也被制作得非常精美。为此,床作为人们的睡卧用具,发展到唐五代时已相当完满。当时的文人墨客,也就常常以床入题,来抒发自己的情感。相比之下,胡床作为日常简便用具,在古代文人的笔下,很少有与情感联系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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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古诗文中的窗、帘、月和卧床关系密切
唐代的居室均有窗结构,这在史料上常有记载。如《北里志·楚儿传》:“……为汾阳裔孙郭锻所纳,避正室,置于他所,每有旧识,过其所居,多于窗牖相呼。”又《东府杂录》:“将军韦青,于街牖中闻其歌声寥亮。”是故唐代无论贫富贵贱,其居室皆设窗户。而有了窗,就有了月光、帘与卧床的锁链,就有了文人阐发情感的景和物,请看以下实例。
(1) 白居易《燕子楼》:“满窗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月光照在窗上,透过帘子洒在燕子楼地上,如同秋霜一般。深秋夜晚颇有凉意,起床添衣,尤觉长夜是那么孤独。)
(2) 孟浩然《夏日南亭怀辛大》:“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山上的阳光西落了,池边的月亮刚刚升起,乘凉时把头发散开,开了窗躺在幽静宽敞的卧室里。)
(3) 王昌龄《同从弟南斋还月》:“高卧南斋时,开帷月初吐。清辉淡水木,演漾在窗户。”(躺在朝南的书房里,打开帘帐,只见皎月初上,月辉似水波摇动,荡漾在窗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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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韩愈《山石》:“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丛岭上升起的皓月清光,透过窗户照在卧室里。)
(5) 张九龄《望月怀远》:“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因为喜爱满屋的月光,所以吹灭了蜡烛,在月光似霜露中,披着衣服就好像有了被浸湿的感觉。)
(6) 戎昱《旅次寄湖南张浪中》:“寒江近户漫流声,竹影临窗乱月明。”(屋外流水潺潺发声,明月照在窗户上,洒满了摇曳的竹影。)
以景怀情的作品,不但在唐诗中常见,在宋词中也是屡见不鲜的。兹举以下
三则。
(图5)
(1) 晏几道《蝶恋花》:“……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其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晨吴山翠。”(该词说的是由于朋友聚散之感,怅触于怀,以至躺在床上已是“斜月半窗”而仍不能入梦。其愁思之深可见。)
(2) 范仲淹《御街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无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该词上篇着重写景,以“练”字来形容洁白的月光。今夜月光如昼,但亲人远在千里之外,美好的景致,恰恰增添思念之情。下篇抒写的是离恨,如果饮酒的话,酒入肚,却已化成泪水。现时夜已很深,灯光忽明忽暗,离人实在无法入睡,斜靠在枕头上,独自伤感。)
(3) 苏轼《洞仙歌》:“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该词首先描写美人的姿质及情态。接着词作借“明月窥人”,描绘美人欹枕时的娇羞俏态。其情景是绣帘被清风吹开,月光照见了美人。)
(图6)
上述诸诗词中的景和物,都是借以表达思乡、思人、怀旧的情感,情意真切不免给人带来几分伤感。其写作手法,首先是抓住“月光”,唐代诗人对月的感情极深,如杜甫“露从今夜起,月是故乡明”;李峤“他乡有明月,千里照相思”;王建“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然后是月光照入窗帘,洒在地上,这就容易勾起异乡客的无限遐想。而这种伤感的诱发,一般都是作者欹卧在床上,在似睡非睡的朦胧状态中或根本无法入睡徘徊在卧室的情况下发生的。所以《静夜思》中的床,还是以卧床解释更具感染力。因为李白的诗向来质朴天然,醇雅嫣秀,有着开千古无穷妙境的魅力。这是我们解读古诗不可忽视的。
(图7)
图1 湖北荆门包山楚墓出土战国时期带围子的大床。
图2 东晋顾恺之《女史箴图》中的架子床。
图3 西安北周安伽墓出土的带彩绘的石棺床。
图4 五代韩熙载《夜宴图》中的床榻。
图5 河南东魏画像石上的交杌。
图6 唐淮安王李寿墓女侍手捧交杌。
图7 明弘治北京金台岳家刊本《西厢记》绘营帐中的交杌。
(本文资料图片由作者本人提供)
(编辑:锦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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