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那把旧椅子 姥姥绣的椅子垫

外公的祖父是同知，在满清的官制中，这是个六品的差使，相当于州县一级的官员。他是青年至仕。到了外公的父亲那一代，就什么都不是了。那时候兵荒马乱的，江南一带不太平，太平天国攻陷金陵后，外公的祖父挂印而去。官做不成了，就携同妻儿老小跑到乡下去当乡间散人。外公的父亲自小受管教，经史子集等是少不了要读的，本意还想继续做官，却不料，又闹上了义和团。朝廷忙得不可开交，整天到处救火。外公的父亲一看，仕途的路走不通了，遂死了心。聊以自慰的是家里还有几亩薄田，勉力支撑一家老小的吃喝还成。

外公有六个兄弟姊妹，其余几个上的是公学，外公却选择了留在家里，虽然外公的父亲很开明，但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早就融化在了血液里。父亲对其行为不无赞赏，说都出去了总要有个看家的。要看家，就要先成家。外公年龄到了，就娶了苏州一户人家的小姐做妻。

大凡苏州一带的士绅家女儿，几乎都在家学里读过几天书，外婆也是。只不过，外婆读的书无非还是那些老套路，《孝经》《女儿经》《列女传》等，出阁前，外婆在家里面主要做女红。当地的习俗，女红不好，嫁出去会受歧视。及至外婆嫁过来，手艺已经很不错了。当时，外婆只有十七岁，很乖巧的样子，见了人就抿嘴悄悄地笑，很讨人喜欢。进门后，却整天闷在屋子里，只是坐在窗前的绣工架子前，用小针在上面戳呀戳的。家里面的床帐子和铺盖，还有孩子们穿的衣服和鞋子，都是外婆的作品。外婆绣的花像活了一样，绣的水似乎也会动。这样一来，各房姑嫂都把自己的活计拿来给外婆做。外婆也不嫌累。

后来时间长了，外婆绣工的名声就传了出去，邻里乡亲的女孩家或者小媳妇，就经常跑过来找外婆描花样子。熟了，遂拉着外婆到镇子里去逛。江南的春季，烟雨蒙蒙，到处湿哒哒的，外婆喜欢在这样的天气里外出买花。外婆买来的花很好看，经常怀里一大抱，快到家的时候就被别家媳妇抢走不少。外婆不以为意。她说她喜欢在春天雨后的小巷子里抱着花回家，更喜欢去看巷子两边屋顶的黑瓦白墙，和墙下润绿的苔痕。外婆经常念的一句诗就是：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外婆说这样的情景在她小时候就埋进心里了。

外公家是大户，人多，房子就多。仅外公那里，就有好几间大房子，有二门、回廊、天井、花坛。外婆每天忙女红和扫灰，扫灰的时候很有意思，用一块衣襟那么长的棉夹丝白布到处掸，从卧室里的架子床到外公书房里的桌案、花几和香几，本来无一物，不使落尘埃。

外婆丢失了这个扫灰的习惯是在解放后，因为家里的房子和家具几乎都没了。一些当地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就冲进家里，把一些东西拿的拿，搬的搬。再过一些日子，甚至连房子也不让住了。镇子里的领导给外公和外婆找了两间很小的房子，在原来那所院落的后拐角处，挨着一扇小木门。外公和外婆就从那里进进出出，买菜，烧饭。

再后来，外公和外婆就来了上海伺候月子。我出生的第二天，是外婆从医院里把我抱回家的。也因此，我跟外婆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如果某一天，我没有见到外婆的面，就会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外婆看到后总会赶紧把我抱在怀里，一边点着我的小鼻子，一边咕哝着：侬个细伢，勿要啼哭好勿啦。再长大点，外婆就拿出布，给我画花样子，画完了，再慢慢绣上。每次，当我看到外婆坐在窗棂下，看到阳光打进来，就会止住哭声。

外婆是如何变老的，我记不清了。我只知道，每次我坐在家里的椅子上时，外婆都会将一个丝绵垫给我放在小屁屁下面。长大了，我就开始缠着外婆给我绣花。外婆就眯起眼睛笑。她绣的很好看，鸳鸯戏水，还有鱼儿和虾。我记忆最深的是，一个豆青色的椅垫儿，上面绣的是两片芭蕉叶，还有一只小鸟。这也是外婆的最后一幅作品。

几十年后，一个朋友来家，看了这个椅垫，看了那两片芭蕉叶，不禁脱口而出：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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