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虎罗汉VS阿姆斯特丹

黄凌/文

爱上收藏缘于我的爷爷。爷爷在文革时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河南信阳的一个小村庄，这反而让他这个老读书人如鱼得水，放完牛就到农民家里看那些当年一文不值的破碗烂盆。据他说，当时有很多好东西，眼睁睁的看着被毁掉，只因没钱，更不敢大张旗鼓的收购，仅得到一只唐代越窑耳杯和一些古旧家具。
    我从小就是在爷爷收藏的满屋子红木家具里窜大的，那些古老的红木散发着馨香。爷爷说红木本来就入中药，行气、活血、止痛，闻闻味道也让人精神抖擞。
    爷爷最疼我这个从小失去父亲的小孙女。他帮人鉴赏古物时，总爱让我陪着，这也不是没来由的，对古物我有种年轻人少有的耐心与悟性，他想让我来继承他对古物所有的热忱。
    在去荷兰读高中前，爷爷送我一套清乾隆年间的紫檀罗汉。紫檀木需要数百年才能成材，心材小但致密，最适于雕刻小件艺术品，因其珍贵而被称为“木中之金”。它还会散发出一种叫做“木氧”的物质，不仅能够起到安神醒脑的作用，而且长期接触还能促进细胞再造，预防皱纹出现。可以用于现代美容呢！
    这套紫檀罗汉每件通高才8公分，活灵活现，大的褶皱处嵌有细细的金线，深沉古雅，手感温润，被摩挲得泛着黑色的幽光，与金线的光泽交相辉映，简直太漂亮了！我本来对佛教有种特别的情愫，所以一见如故。
    爷爷希望它们能保佑我在异国平安。只可惜，一套整的是十八个，爷爷只找到十七个，少了伏虎罗汉。

丹尼泽

伏虎罗汉像是勾我魂魄的丝线，此后连续两个周六，我早早就去他的摊位，充分运用迂回战术，不谈伏虎罗汉，也不谈刀，只聊家常。没多久，我便直呼他的名字“丹尼泽”，知道他退休前是园艺师，家就在附近。再后来，我主动帮他招揽生意。在我卖力吆喝下，他的模型销量暴涨，但丹尼泽对此反应平淡。

心病

到荷兰一年多后的一个深夜，我醒了，母亲打电话催我回国的声音又一次将我从梦中惊醒。掐指一算，爷爷离开人世已近一年。
    那是我刚来荷兰半年时发生的事，我想象不到爷爷走后，家人身边会出现那么多表情狰狞的族人，五花八门的说辞，只为了把那满房的古董拆散。我不知道，当爷爷苦心多年收藏的古董被撕扯着离开老房子，它们今后的命运会如何。
    我曾短暂归国送别爷爷。我恍惚间又看到了爷爷拿着细软的毛刷柔缓的将藏品身上的灰尘轻轻拂去，每一下却都拂到了我心里，许多尘封往事都被他弹拭得清晰起来。我又沉浸在弥散着馨香红木的过去时光里。
    爷爷就躺在那里，我能看出，他的脸上还有疼爱我的表情。我也知道，从此世间少了个爱我的人。当一个人突然不幸失去了宠爱时，她就会努力寻找关于爱的支离片断，而我寻找的是寄托着爷爷祝愿的另一尊罗汉。
    回到荷兰，我再次见到了丹尼泽小刀上的伏虎罗汉，我越加想要得到它，好凭它凑成整数，给爷爷捎去积攒多时的眷恋与怀念。隔着文化差异之河，我该如何“降伏”这个固执的老汉？
　　没了爷爷经济上的济助，因不肯变卖家里被瓜分的所剩无几的古董，母亲已无力供我继续在荷兰读书。随着回国日期的临近，我要从丹尼泽手里买伏虎罗汉的信心锐减。回国前，已死心的我决定还是去看看丹尼泽，也算道别。他曾说过挺喜欢中餐，我烧了几个拿手的中国菜，给他带了过去。
    远远的，就见丹尼泽以他特有的姿势忙碌着。走近后，我学着送外卖者的口吻说：“亲爱的丹尼泽先生，这是您叫的中国餐，请尽情享用。”
    丹尼泽的眼睛猛的亮了，不客气地接过饭盒吃了起来。看来他刚好饿了。见他以风卷残云之势将盒内所有固体与汤汁席卷而下，吃得如此投入，我实在气不过，挑高声调说：“唉，也不说声谢谢？可惜啊，这么好的菜，你也只能吃这么一次了。”
    “为什么？”老头惊愕地望着我。
    “很简单，我要回国了啊。带着我那颗充满遗憾的、被无情的人伤透的心。”一边说，我一边做出痛苦的表情。
    丹尼泽见此情形大笑起来：“苏，你的厨艺真不错。你们中国人爱讲礼尚往来，今晚，愿意去我家尝尝我的手艺吗？”他脸上露出了少见的笑意。

离别

到了丹尼泽家，他已把饭做好。我一进门，就被墙上一张照片吸引住了。他低低地说了句：“那是安娜……咱们快吃饭吧。”听到这个女性的名字，虽不知道他和她有过怎样的故事，但这一刻，从他略微佝偻的背影里，我突然看到了深深的落寞。我禁不住想到了爷爷。
    刚入座，丹尼泽就开门见山地举起了酒杯：“苏，谢谢你能来。”
    晚餐气氛融洽的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像一对拥有血缘关系的祖孙温馨地品尝着满桌的荷兰菜肴。丹尼泽厨艺不错。最后一道甜品吃到接近尾声时，他把一个包装好的小盒推到我的面前。“给你的礼物。”他平静地说。
    我有些紧张，我已不敢再有什么希望。我没动礼物，而是紧紧盯住丹尼泽的眼睛。他也看着我，忽然轻松地说：“罗汉终于要回国了。我想，你的旅途会因它变得愉快！”说完，他安详地靠在沙发上，鼾声悄然响起。
    没错，你一定猜得到，盒里装的就是那把刀和伏虎罗汉。
    让我诧异的不是丹尼泽会把它送给我，而是当我切实把它握在手里，内心却突然沉静下来，遮蔽了预想中的兴奋、激动、喜悦。我更愿把这样的馈赠，当作一份慎重的托付。我收下刀，取下伏虎罗汉，放在桌上，尔后悄悄离去。
    如今，每每用脸颊摩挲那十七个紫檀罗汉“木氧”护肤时，我就会想到爷爷，进而想起丹尼泽，想起他说到安娜这个名字时特殊的声音。有些东西的珍贵，只有走过那段追寻的旅程，才会知道。我已不再去刻意追忆那件我本可拥有的罗汉，它与荷兰老人曾有过怎样的故事我也没机会再去追寻。但我既留下了它，便希望它能陪伴好这个异国的孤独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