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的长衫情结

　　从晚清直到今日，上海一直制造着中国的时尚。上海是一只熊熊的炼炉，世俗的欲求、红尘的矫饰、世情的浮艳……都在这火光潋滟中打磨和锤炼，从而结晶成一条敏感的血脉。因为这条血脉源自黄土飞扬塞外边陲的宫装，在十里洋场的上海拂过，就变成统帅中国男装达百年之久的海派长衫和至今仍含苞欲放的旗袍。

　　长衫配礼帽西装长裤皮鞋，是最时髦的海派。深蓝长衫配黑马褂是最庄重传统的中国男士礼服，至今港台一些社团的重大会议，明确规定需深蓝长衫黑马褂配黑色千层圆口布低鞋出席。至于花团锦簇的长衫，属“寿头寿脑”的衣着，不是大家之气，如果再垂上一条金澄澄的金表链那就是粗俗了。

　　我没有在长衫时代生活过，但从小被教之，长衫与华丽无缘。

　　上等男人应当一身净色长衫，或蓝或灰，有种水墨画的净朗和空灵，色色幽深雅浅中，散发出阵阵书卷气，谦虚又深博。

　　长衫适合任何年龄的男士，虽然单调点，但各人穿出各自风采，是一种白搭时尚，且比西装更扬长避短。

　　长衫，确是一种身份象征。至少代表知书达理，当然也有披着一层长衫刁蛮无理的，毕竟是非典型，不在笔者所叙之内，就是有“短打”之称，多指无文化干粗活之辈，已与长衫界别。

　　就是上海洋装“瘪三”之说，轻蔑不屑尽在四字中。俗话，“凤凰落毛鸡不如”，一身肮脏破烂的西装更显出一副潦倒败落相。但一身破旧的长衫，如孔乙己，则会令人联想到怀才不遇的唏嘘。

　　长衫在国人心目中，始终是不朽的国粹。

　　长衫配笔挺的西装裤、擦得程亮的皮鞋，是中西时尚结合得最自然最交融的演绎，如果在颈上再围上一条羊毛围巾，更成五四青年的经典造型。四大天王之一的刘德华，在香港回归之晚，特穿一身白长衫引吭高歌《我的中国心》，气势慑人，生动地体现了大中华气概。老上海著名银行家朱博泉生前对笔者说过，他在1949年以前从来不穿西装就是一袭长衫，穿西装还是1949年以后。这位自小在上海西童小学就读的唯一一位中国籍学生，1921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获银行业硕士学位的完全由西方文化熏陶而成的著名金融家自言留学日本时因为一身西装，常被误认为日本人，他为此十分不满，从此再也不穿西装，一应上班应酬宴会，都是一袭长衫。

　　今日仍可将一领长衫穿得倜傥典雅的上海先生，已成绝响。惟那次听评弹，老艺人陈希安先生一身深青灰湖丝长衫悠悠然上场，伴着一口滑软糯的苏州话，虽然是舞台装，仍感到他肩手间袭着的丝丝苏州河畔的烟雾水汽。

　　如今不少青年提倡穿汉服，笔者觉得汉服宽袖长袍实在不方便，倒不如恢复长衫配西装裤皮鞋的海派先生装束，既秉承传统又方便行动。固然这一身装束远没有T恤牛仔裤舒服方便，但人有时受点约束并非坏事，可时时提点我们不要太忘形。当然，今天的快节奏生活根本不再合适一袭长衫，但是否如今天的旗袍在女性中重新走俏一样，在隆重的场合，希望能看到长衫先生的身影。

　　作者简介：程乃珊，汉族，农工党成员。1946年出生于上海。著名作家，曾多次获全国级别的文学奖。代表作有《蓝屋》、《天鹅之死》、《调音》、《丁香别墅》等。（原载于《中式生活》杂志2010年第六期，作者：程乃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