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木家具情缘
2003/9/25 16:18:00 来源: 作者:
布置洛杉矶的家时,按照自己新起的审美兴致我将自己的厅房全部以簇新红木家具布置。这些红木家具质地不同,有纯木色的、也有红木之红的,即便是极熟的朋友见到后,也都说“怎么也不会把这些布置和爱穿短裙的你相连并提,还以为进了一个花甲老头的故居”。
那一阵子煞是疯狂,记忆中曾在中国传统的家具店见过土黄色做旧古装画像,见到时是在纽约,记得那些若干旧像被散放在一个家具批发公司阴暗的墙角,这个记忆让我一直不能淡忘。纽约这时候已经不是轻易就能去得成的,我也就只好因地制宜,就地寻找。大约总也有半年时间,在洛杉矶满城之中,举凡是中国人开的传统家具店,我都会钻进去依照当年的一个旧印象辛苦寻找,虽然网网落空,内心感
觉却享受得很。
知道自己的兴趣已经全然转移到红木家具上之后,连我自己也吃惊不小,当年我对国外老侨一回国就钻故纸堆的不解年纪和感觉似乎就在眼前,想不到我和他们之间的衔接就在这短短的几个春秋被过度而成。
当然也不愿意和老侨们去交流心得,因为自己先代彼此觉得是异己,凑在一起,嘴脸也不像样子,就也不攀附。
我以为我是孤独的。
想不到,1996年秋天回国的时候,我在国内惊喜地撞见了不少同好。
到《中国青年报》常爱嘻笑怒骂的少壮副总编陈小川家中小坐,一进门厅,第一眼就赫然看见满目我的“它们”,很突然地,就涌出很多惊喜。而且,小川家的这些它们实在堪称件件精品,每件都有年纪。小川说,这些东西是他一件一件地从私人手里收上来的。
谈到采买红木家具,他一直用“收”这个词,这让人觉得平添了家具来路的艰难和曲折。也是,他的家具们无论八仙桌还是古玩柜,全都沉沉地闪着年代的油光,统统好像在标榜历史。
这么细看,联想到洛杉矶自己家里的处处贼亮,不禁汗流浃背。
小川说:“每晚在报社值班审稿,夜班回来,最大的享受就是沏上一壶茶,坐在属于我自己的红木们之间,相看两不厌。”
他的东西极地道,有陈旧的油腻和粗壮的触觉,小川不谦虚,坐在旮旯里的一个圆桶红木凳子上两眼放光,他能讲出他的每件爱物甚至每个抽屉中哪个板材是后续上去的新料。
他曾为我细讲,我却懵然。
然后拐进里屋去听他家储藏的胡里奥的《疯狂》,虽然他家音响也不错,很专业地是遍寻各部分配件优选组合而成,胡里奥也唱得卖力,但是我和他两个人的两颗心却全留在厅堂中古老的红木们身上。
他告诉我,北京的潘家园古玩市场是他周周必定报到的地方。那个地方,行内人称做“鬼市”,因为,每到周末凌晨的四五点钟,这个去处就开始骚乱,传说中那时会有人将盗墓的东西趁天黑拎来展售,就地处理。
那天临别,我们俩也异样起来,坐在他的红木们身上我们各自纳闷自己怎么就竟迷起红木来了?我只说是“因为岁数到了”,他则细究着大开玩笑:“应该是文化到了吧?”
这么总结,说得我们两下里受用,两个层次平常的灵魂同被拔高,一时间皆大欢喜,互道进步。
非但小川,那趟回国,我又曾经遇到我另外两位七八年没见面的老友,一是画家毛栗子,再一是曾为小说家。现为企业家的马佳。人类竟然有惊人的相似,这两位老友竟然也全成为古董迷。此两“迷”两相比较,似乎马佳更甚,他老兄连自己办公室内的总裁桌椅也全部改用硬木样式。
他的硬木桌子形状奇特,是用两个硬木平柜平支起一块厚实红木木板。他人很瘦,细长之腿规矩地弓成两个直角,精瘦而放,办起公来的感觉透明而单薄,看上去有些荒诞。从他的奔驰车上走下来进入这样的办公室,感觉如同让ET走进马王堆。
自然,马佳加上小川、毛栗子,他们兄弟仨全是大我十岁以长的真正“老兄”,但是说起新爱,却全是古灵精怪的“潘家园狂人”。
回国时段居中的时候,实在心痒难熬,让行内朋友带着,我真的去了一趟潘家园。
说起来,于该三位老兄而言,我是一介“附庸”,看瓷器不懂花纹,看铜器不懂铜旧,看所有古玩都更一概不懂年份。知识层面的制约我当然不敢当真四五点钟摸黑就去,我反复思考过自己如果凌晨即行的利弊,算下来怎么都也算是“对牛弹琴”一类,就心甘情愿地做罢了。
我去潘家园的时候天已大亮,甚至就已经是早上八九点钟,这时的潘家园已不再神秘,有很多车和很多人,出租汽车甚至已经开始抢手。
传闻不虚,这里果真是一个去处,头上是天,地上是货,中间是杂乱人声,人入其中,真个被晃花了眼。更而且,“潘家园狂人”看来绝不能低估数量,也不可能估准数量,但只见人头粥粥,拥挤处几乎把我搡得大扑到眼前“摊”上的古董牛角尖或铜马马鞍上。
当天也知道我的那三个老兄一定分别也到了,但是千人万头地涌着,连脚下的路都摸不到,张了两眼觉得丝毫没有撞见他们的指望,就彻底不找了。
当然,在这个人声鼎沸的地方每货细看也是枉然,因为我实在没有任何功力,就专拣些实用的装饰买了下来。这个程序中倒是买卖双方喊价过招邪门得可以。
你问:“这两个铜麒麟多少钱?”
他回说:“五百八十块。”
你再说:“两百吧,不然我就走了。”
他说:“您再回点,不然我连本钱都赚不回来。”
你转身就走:“那就算了。”
待你真走出几步的时候,一定听见他在后面嘶吼:“给你啦给你啦看你常来确实是个买主。”
我这个“常来”的买主个把小时后身上的挎包就巨大而冗沉,有笔筒、镇纸、铜麒麟、怪面人、铜酒樽,总也有二三十个项目。
带着这些自知低档的玩艺蹒跚着挤出大门,心里一直自己安慰自己,觉得值得。这里诡秘,你只能相信自己。而我这样的人连自己都信不上就只能信即兴。
我买到的便宜笔筒之内也呈黑乎乎状,似乎很有年纪,笔筒底下也大写着“乾隆年间”的字样,但是用手一划,那些“黑乎乎”们就让我知道是黑皮鞋油了。明白之后也是枉然,站在原地只能自怨自艾,买主已经关注起下一个,“常来”的客人,面对的又是另外一处“舞台”,再不向你身上多看半眼。
这里的年代是有很多很多水分的,如果不是非常明白,千万别假充真人。一说是北京有很多人就吃的是这一碗饭。比如铜绿这事,就是炮制人用新铜做成钵盆模样的物件,埋到后院两个月。这期间,这些钵盆被灌醋、被撒尿,拿出来的时候乍看上去就有尘封多年的感觉,你花战国的价钱买回去的,原是他的一个使用不过月余的尿盆。
需要慧眼,不然就需要运气,再不然就需要自我安慰。
才出潘家园大门,拐过街角就看见一个过去的熟朋友捧着口破旧铜锅正在路旁等出租车,这老兄我知道曾经一直是古玩铜器的制作好手,老友没想到在这个地方重见。
见过之后来不及寒暄先就看货,他的旧锅在上,我连忙就掩了自己跑不出是簇新的一袋子没什么东西的东西,他也没再坚持让我难受,转脸就开始大讲他手中的铜锅年代和价值:“一千八收来的,修修稍有毛病的‘耳朵’万儿八千地卖出手没问题。”
这时辰,我站在他身边的台阶下,举头巴望于他,自卑得像一个粗鄙乡丁仰望乡长。
在回家的路上,我沿途思索,逐渐觉得自己的思绪走入明朗,只好就拿自己权且算个开头,慢慢地把我的贼亮们往下缓缓而传,传成旧物甚至古董,后代得荫也是件聊胜于无的安慰。
就大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