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泰
《水浒传》里的庄园主晁盖收租要用秤;富豪“玉麒麟”卢俊义出货入货要用秤;“神医”安道全抓药要用秤;卖肉的镇关西也用秤,他颇似今日挂着“信得过”小红旗的优秀售货员,明明刀功好、秤头准、满面赔笑,却被存心消遣他的鲁提辖饱以老拳,几乎被揍成一坨肉饼!镇关西死后,如今要找个能将十斤肉一刀切下来,上秤分毫不差的屠户,只怕无处可寻了。
当代中国人,也是离不开秤的,近年到处缺斤少两,挎菜篮子的更是人人腰别一把弹簧秤,碰上邪派商贩,随时可洞烛其奸。只不过,以那弹簧的“预应力”去取代中国旧秤巧妙的平衡,首先在美学上就难教人接受,其次,它的准确度也是值得怀疑的。
我们生活在美国,绝难见到造型优雅的中国秤,更别说那竿现已收录到吉尼斯“世界之最”的天下第一秤了。
1969年,文革惊涛拍岸。杭州的文化胜迹岳飞庙已被破过几轮“四旧”,并正式改造为“阶级教育展览馆”了,大型泥塑《收租院》正在这里展出。那时人人的阶级感情都无比充沛,看过《收租院》,不是悲戚状就是愤怒状。却有一位17岁的中学生“睹物伤情”,竟至于战栗不止。原来,他看到刘文彩的收租院的实物展览中有一杆空心秤,正是地主阶级盘剥农民的罪证。他马上想到自己家中有一杆祖传古秤,不知要比“西霸 天”刘文彩的空心秤还大多少倍!万一被人看见并举报,说不定他家也会成为另一个“收租院”和阶级斗争现场展览,他家的成分说不定会划为与刘文彩鼎足而立的“东霸天”!
一个弱冠少年,竟怀上了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抽象恐惧,足见时代本身就是一杆巨秤,秤砣是具有强大物质力量的意识形态;秤星就是不同个人、族群的命运的衡器刻度。这位中学生当天半夜就蹬着三轮板车,将家传古秤偷偷转移到一个“红五类”家庭出身的朋友家了。这件国宝就在此人的床底下寂寞而委屈地一直躺到文革结束。
然而,不管是窝藏者还是古秤原主都不晓得它的真正价值。在红色恐怖的年代,它是不祥之物;在革命河床的“枯水期”,波澜不兴,它倒成了一件赘物了。所以,窝藏者将这一块头太大的累赘毫无二话就还给了原主,而原主于1986年乔迁新居,也无意将它扛走,便就地处理了。另一朋友闻讯就将它买下,价钱极廉。买主也非识货之人,不过是有那么一点文化情趣,看着挺好玩挺别致的,付了钱就吃力地往家里搬。说来也巧,他家的邻人是浙江博物馆顾问、文物考古专家陈训慈,他刚好看见邻居吭哧吭哧地手提肩扛,正为粗长的秤杆如何穿越楼梯的拐弯处而烦恼。他睹之大惊,如同慧目仙猴看见了“定海神针”!他给此秤作了鉴定,便告邻居:这绝非凡品,一定要好好珍藏!
原来此巨秤制作于清同治七年,秤竿长二点三七米,杆身重十一斤,秤钩重两斤四两,秤砣重四十六斤八两,起秤点为一百斤,最大秤量为四百六十斤,秤星都用银钉镶嵌,造型雅致。叫人惊奇的是,秤杆是一根完整的上等红木制成,这就需要用一棵高三米的红木树,而红木所以珍贵,正因为它生长缓慢,三米高的树身,就要长五百年!
中国的古代衡器保存下来的十分稀少,所以国家文物保护条例规定:1911年之前制作的衡器统统不准出境。而这杆同治古秤制作于1868年,更难得的是它是如此完整,如此巨大,一看就知是珍稀国宝。
1992年,一香港收藏家听到传闻,亲赴杭州一睹古秤风采,讶嗟不已,便向上海博物馆写了一封推荐信。经该馆馆长谢稚柳鉴定,确定为“天下第一秤”。刚好世界吉尼斯记录的英国总部向中国征集“世界之最”,秤主即寄上了信函和照片。吉尼斯总部寄回了申报表格,依其程序,浙江省博物馆与浙江技术监督监测研究院对这杆同治古秤作了最后鉴定和计量监测,然后联合出具了公证文件,确认此物是当今世界上最大的古秤。1995年,它终于昂然进入了吉尼斯记录。
至此,当年曾经蓬头垢面的一杆老秤,身价何止三级跳?简直是十级、百级乃至天文数字的大跳跃了。难免,秤主闲逸散淡的文化情趣,终究抵御不了“市场经济”的滚滚俗流,便动了心思待价而沽,立地成富了。
如此庞然大物,要收藏到底,传诸子孙,倒还要费点心思。但要将它卖了去,这还不好说吗?于是,种种掮客如过江之鲫,将秤主的门槛都踩平了,最后浙江“国际商品拍卖中心”近水楼台先得月了。他们将定于今年底在杭州举行专场拍卖会,与秤主商定起拍价格是一百万元。成交一定不止此数,届时物主与拍卖中心如何“小秤分金,大秤分银”,那是他们之间秘而不宣的契约了。
“天下第一秤”的身价若何,年底便见分晓。笔者只是为古秤原初的主人抱憾,从走了眼到走了宝,此为一冤。另有一冤,更是冤得捶胸顿足,便是当初趋吉避凶,将它扫地出门,正是因为“收租院”的一杆阶级斗争教具——空心秤。如今蓦然回首,刘文彩的庄园都已被当地政府正名为民俗展览馆了,原来所谓刘府“收租院”纯属子虚乌有,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那杆“血泪斑斑”的空心秤,自然也是从别处征集而来、甚至是凭臆想而打造出来的了。
此秤与彼秤,真称得上天下奇冤!
(原载《中国红木古典家具》杂志 未经许可请勿转载和摘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