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用与崇高

马未都

　　今天我们更应该提倡一种宽松的生活，怡情养性。收藏不收藏其实不重要，喜欢文化才是最重要的。精神的乐趣就是文化带来的乐趣，这个乐趣会伴随你一生，永不消失。

　　以收藏而言，我们无疑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像我这个年纪的人，更可以感受到时代带来的幸福。我们赶上的这个时代，不仅仅是对于收藏，对于整个民族而言，现在都是一个非常幸福的时代。我们知道，中华文明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战争时期多于和平时期、贫困时期多于富足时期。而我们幸运地赶上了和平时期和富足时期。我们开始了追求精神享受，收藏就是最高等级的精神享受之一。

　　当我们在博物馆里欣赏着各类精美的文物时，常常会涌起一种自豪感。我们的祖先创造了如此灿烂的文化，是留给后人最大的遗产，我们享受着这些遗产带来的精神快乐，这种快乐有时无法用语言形容。

　　中国第一次收藏热的时候，宋人赵希鹄在《洞天清禄》里有一段记载，他说：“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而风雨忧愁，辄居三分之二，其间得闲者才一分耳。况知之而能享用者，又百之一二；于百一之中，又多以声色为受用。殊不知吾辈自有乐地，悦目初不在色，盈耳殊不在声。”

　　赵希鹄感慨人生过得很快，像白驹过隙。他所处的宋代，还是中国历史上相对好的时代，但是每个人一生中忧愁的时候占了三分之二，闲暇的时候只占三分之一。今天也是这样，每个人都有个人担心的问题：房子、车子、孩子、票子……股票涨不涨，地位变不变，总之发愁的时间居多。你能够有空闲的时候，不过人生的三分之一。那么，能知道这个道理，又能享用这个空闲时间的人，一百个里面也就有一两个。其中大部分人还都是声色犬马，没什么追求。

　　赵希鹄曾经见到很多老先生搞收藏，多收藏些书画、古琴、旧砚，青铜器。（宋代的时候，陶瓷还不是收藏的主要内容）把这些藏品明窗净几罗列起来，时时请一些有品位的客人来，大家交流切磋，非常高兴。

　　在最后，赵希鹄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所谓受用清福，孰有逾此者乎？”就是说，没有任何享受清福的方式能超过收藏这件事。宋代人对生活就有这样高的理解！表面上，这是对收藏态度的理解，实际上是对一个宽松生活的提倡。今天更应该提倡一种宽松的生活，怡情养性。收藏不收藏其实不重要，喜欢文化才是最重要的。

　　我们一生当中有很多很多的乐趣，分年龄段。年轻的时候，男孩追求女孩是第一大乐趣；成年以后，男人转向对资产的追求乐趣，比如说我的房子、名车，这些都是乐趣。但是当他成为一个真正成熟的人的时候，物质的乐趣就会消失，精神的乐趣会随之而来。精神的乐趣就是文化带来的乐趣，这个乐趣会伴随你一生，永不消失。

　　几年前我曾应邀赴美讲学，平时忙忙碌碌，自觉出趟远门不易，就借机索性多去几个地方，目的地都是有中国古代文化集中展示的地方。第一站是西雅图，我在一个美国朋友家里住了两夜。

　　我们下飞机时天色已晚。朋友带我们开车登上一座小岛，在轮渡码头等候的时候，借着月光，我们竟可以看清海底。朋友告诉我们，这片海滩还会有鲸鱼。主人的房子在茂密的山林之中，高大的杉木耸入云霄，其高度已超出我可估计的范围。林间流水自今古，屋外青山时有无。主人家极富艺术气息，男主人是法学专家，女主人是艺术家，创作了许多金石艺术品，分布在美国各地。

　　主人家里有好几把古老的椅子，凭我一点点的西方家具知识，知道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产物。一问才知道有的是美国的仿品。古老的椅子都很舒适，坐在上面放松得很。这就让我想起中国古代的椅子都没有这般舒适，一个个都让人高高在上，正襟危坐。

　　中国的乡村家具尤其这样。绝大部分坐具都偏高，离地50厘米都属正常，中国古人讲究坐姿，坐如钟，站如松。尊严在无时无刻都要体现，表露无遗。低矮的西式椅子在中国人看来，实属不雅之举，瘫坐在其中，不成体统。

　　中国古人不是不知道舒服，低坐的舒服是每个人都极易感受到的。聪明绝顶的中国人，不可能轻而易举地放弃舒适的追求，问题在于，舒适与尊严，哪个更为重要，哪个更为符合礼教。在精神层面上，俯视的快感大大超过仰视，皇帝因此可以放弃唾手可得的舒适，坐在那张大宝座上，向臣民发号施令。这一点古今中外没有例外。中国的皇帝在大如床榻的宝座上扮演着一个统治者角色，外国的皇帝依然在华丽堂皇的宝座上享受精神愉悦，肉体的愉悦在此时都可以忽略不计。在古代中国，在精神与肉体寻求舒适的冲突中，精神永远占上风，而且从官至民，从豪华宫廷到民间小筑，每一个中国人都自觉不自觉地遵循这样一个生存原则：尊严第一，舒适第二。

　　在中国古老的乡下，乡村家具在默默地教育国人，怎样做人处世，怎样光宗耀祖。一把官帽椅，把宋代以来文人对生活的理解与态度都悄悄的融进结构与造型，准确地反映学而优则仕的社会心态，删繁就简的高尚审美，使一把貌不惊人的椅具，传递着复杂而深厚的文化信息。

　　今天人们的收藏，往往忽视这些崇高的精神含义，而多有注视前人留下的物质财富。一把古老的椅子值多少钱，是多数收藏者关心的问题。切肤之痛不是来自于对古老文化的无知，而是常常来自于买卖之间的失之交臂或价格的高低。

　　当我在远离祖国的北美大陆，坐在舒适的英式软椅上等候早餐时，静静听着美国人赞赏他收藏的古椅，看着美国人脸上洋溢着对文化的向往与享受，我深深感到很多时候我们在收藏上目的是庸俗不堪，轻重颠倒。（原载于《中式生活》杂志2011年第二期，作者：马未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