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家具与血的历史
2005/4/14 13:42:00 来源: 作者:
张宝亭
我的右手中指上至今还留着一条伤疤,这是我小时候用刻刀去刻爷爷的太师椅而留下的伤疤。记得我在4、5岁时,爷爷让在城里上班的爸爸给我买回一套刻刀,教我学篆刻。有一天爷爷从外面回来,一进屋看见我蹲在地上,左手握着右手,咧着大嘴“嗳唷嗳唷”的叫唤,鲜红的血从手指缝中向外流,爷爷再看太师椅上的血和刻刀便全都明白了,赶紧背着我去医院,又缝针又打针。从医院回家的路上,爷爷告诉我:“咱们家的老家具都是红木的,特别硬,你太小刻不动,等你当了爸爸才能刻得动。”爸爸回到家看到被我用刀子刻出道道的太师椅,瞪着眼睛说了我一通儿。后来我才明白,爸爸为什么不心疼手还包着纱布的我,却心疼那太师椅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我家院门外的大街上尽是游行的人,高音喇叭每天都在喊。突然有一天,红卫兵闯进我们家,把我们家抄了个底朝天,把各个房屋的老家具和二百三十多幅字画往街上搬,“大解放”拉了五、六车。
看着这世间的突变,瞬间的家徒四壁,白发苍苍的爷爷再也挺不住了,搂着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痛哭起来。左手搂着我,右手捶打着自己的头和胸,那哭声悲天哀地,哭得老邻居们泪水横流,哭得路上的行人情伤魂断。爷爷的眼睛哭肿了,头撞破了,哭了整整一天一宿,不到半个月,爷爷的两眼全瞎了。我搀着双目失明的爷爷三天两头的还要挨批斗,直到有一天的早晨,妈妈告诉我说爷爷“去”了。
后来,是妈妈悄悄地告诉了我我们家的家世。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读书人,我爷爷的老爷爷是清朝道光年间的探花,就职于翰林院,这在国子监里有记载。后来的爷爷们都是读书做学问的文人。靠着文人那微薄的收入在乡下置办起家来,到了我爷爷的爸爸那一代,也就是经过三代爷爷们的努力才置办出了这几房的老红木家具。厅堂家具有大条案、太师椅、八仙桌和屏风,书房的家具最多,一排的书柜靠墙而立,书案、书桌、书椅,还有那跟床一样大专门画画儿用的大画案,等等。家具上全雕刻着画儿。小孩子们整天在这些家具里钻来钻去地玩儿,大一点的孩子用炭条把有的图案拓在纸上玩儿,等到了读书的年龄,大人们一边让孩子们念书,一边让孩子们照着家具上的图案练画画儿。我爸爸小时曾把和好的泥抹在家具的图案上,用家具的雕花当模具,等泥干了抠下来后再涂上色,非常漂亮好玩。
每年到腊月初八和五月瑞五那天,爷爷们带着全家人砸核桃,把砸好的核桃一半留着做饭用,一半装进每人手里的厚布小口袋里,然后用杆面杖杆来杆去,直到把袋里的核桃仁杆出油来,全家每人拿一个布口袋擦家具,把家具擦得油亮亮的。擦完家具,把袋里的核桃仁粉倒出来洒上砂糖给小孩子们吃,用油布把小布口袋包好留着下次用。
几代人辈辈守着那红木老家具,世面再乱,日子再苦,几代人谁都没有动过它的念头,只有精心的呵护并为此付出鲜血和生命。闹日本鬼子那年月,有一次日本鬼子来抢劫,爷爷奶奶为了护家没有躲出去,守护在家里,一个斜眼的日本鬼子官儿带着四个鬼子兵闯进我们家,见只有奶奶和爷爷两个人,就用刀比划着让爷爷奶奶出去,爷爷奶奶端坐在太师椅上冲着斜眼鬼子说:“这是我们的家,你们滚出去!”斜眼鬼子见用刀吓唬不住爷爷奶奶,嘴里“叽哩哇啦”地喊着,挥刀砍向八仙桌,把桌子砍出一条深沟。爷爷奶奶一看鬼子砍家具,骂鬼子是畜牲,斜眼鬼子看桌子只砍出一条沟,愤怒的爷爷奶奶又骂他们,露出了日本鬼子的狰狞面目,抡起刀砍在我奶奶那扶在桌子上的左胳膊,奶奶的鲜血顿时洒落在那深红色的桌椅上。没出一个月,奶奶就因伤和惊吓惨死在日本鬼子的刀下。全家人的心中,永远留着奶奶的鲜血和那些被刀砍的深沟的印记……
爷爷去世约两年后,父亲从城里的东华门信托商店花27块钱买回来一个大条案,和家里的旧方桌、旧扶手椅按传统方式摆放在堂屋正中央,这套家具虽然不是红木的,又是七拼八凑,更与当时的政治形势对立,可那枣红色的大漆让人爱不释手,多少也慰藉着我们全家人心灵的伤痛。在那个岁月里,这套家具不仅仅是向我们诉说着历史的沧桑,更是我父亲,我们全家人无言的呐喊,沉默的抗争!
现在喜逢盛世,曾经璀璨的红木家具今又辉煌。悠悠历史,沧海桑田,民族瑰宝与日月同辉,万古流芳!我现在多想拥有这么一套红木家具:上面不雕龙、不刻凤,雕刻着中华民族近现代历史的沧桑;雕刻着祖国今天的繁荣和昌盛。传下去,传给子子孙孙,让后人永远看到它,永远记住它!(原载《中国红木古典家具》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