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床前明月光》的“床”

 

 

胡德生/文

 

（本网原创文章）

 

      前不久，观复博物馆馆长马未都先生在百家讲坛讲课，提到唐代大诗人李白《静夜思》中“床前明月光”时，认为该床应是“胡床”，即“马扎”之意，李白思乡的空间应在室外。此说立即引起轩然大波，不少人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我的回答是“这个说法没有错儿”。也有人直接说马先生的观点是歪批曲解。我对他说，这说明你对中国历史了解的太肤浅了。最近发现对这个问题的讨论在不断升温，报刊、电台多有参与，各方学者各抒已见，有室内说、室外说、睡床说、马札说、井床说几种。在这种情况下，我作为中国古典家具研究的专家，也有点忍耐不住和不吐不快的感觉。

 

 

      一、首先谈谈唐代以前的床。“床”这个名称在唐代以前是个很宽泛的概念。汉代刘熙《释名》“床篇”云：“床，装也，所以自装载也”；又说：“人所坐卧曰床”。《说文》曰：“床，身之安也。”《诗•小雅•斯干》有；“载寝之床”。《商君书》言：“人君处匡床之上而天下治。”这时的“床”大体包括两个含义，既是卧具，又是坐具；“载寝之床”说的是卧具；“人君处匡床之上而天下治”则说的是坐具。可卧的床当然也可用于坐，而专为坐用的床大都较小，不能用于卧。匡床，就是指仅供一人坐用的方形小床，即“独坐床”，相当于方凳之类。五代时所绘《洛神赋图》和宋代李公麟《圣贤图石刻》孔子像中所描绘的就是这种匡床。

      到了汉代，“床”这个名称使用范围更广。不仅卧具、坐具称床，其它用具也多有称床的，如梳洗床(脸盆架)、火炉床(火盆座)、居床、欹床、册床等。只要有个平台，能放东西，无论大小，一律称为床。

      西汉后期，又出现了“榻”这个名称，它是专指坐具的。《释名》云：“长狭而卑者曰榻。”《通俗文》说：“三尺五曰榻，独坐曰枰，八尺曰床。”榻是床的一种，除了比一般的卧具床矮小外，并无大的差别，所以人们习惯上总是床榻并称。“枰”即前面所说的独坐床。汉代以后，“床”一般专指睡觉用的卧具，而“榻”也就成为供休息和待客所用坐具的特定名称了。

      椅子的名称始见于唐代，敦煌285窟壁画就有两人分坐在椅子上的图像；龙门莲花洞石雕中有坐圆凳妇女。这些图像生动地再现了南北朝时期椅、凳在仕宦贵族家庭中的使用情况。尽管当时的坐具已具备了椅子、凳子的形状，但因其时没有椅、凳的称谓，人们还习惯称之为“胡床”，在寺庙内常用于坐禅，故又称禅床。

      在唐代的典籍中，把椅子称为床的仍很普遍。唐代著名诗人杜甫在《少年行·七绝》中写道：“马上谁家白面郎，临街下马坐人床。不通姓名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诗中所说的床，虽反映不出是否为带靠背的椅子，但可以肯定决不会是睡眠用的卧具。唐代诗人李白在《吴王舞人半醉》中写道：“风动荷花水殿香，姑苏台上宴吴王。西施醉舞娇无力，笑倚东窗白玉床。”这里的床可以明显看出是可以倚靠的椅子了。唐代以后，椅子的使用逐渐增多，椅子的名称也被广泛使用，才从床的品类中分离出来。

      凳子的出现和椅子大体同时，也是随佛教文化东传开始，首先在寺院及上层社会流行，但最初不叫凳子叫胡床。敦煌257窟壁画中描绘有坐方凳的妇女和坐交叉腿长凳的妇女，说明我国至迟在魏晋时期已经开始使用凳子这种家具了。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唐代以前的卧具床、坐具床、各种椅子、各种凳子都含概在床的范筹当中，通常在“床”字的前面还要加上“坐”还是“卧”。

二、谈谈“床前明月光”的“室内说”。此说多数人持否定态度，认为在室内李白不会把月光误认为是霜，而且在室内举头只会看房顶，不会看到月亮。而我却认为李白在室内望月思乡还是有可能的。

      大诗人白居易有一首《燕子楼》诗：“满窗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满窗明月满帘霜”这句诗很明确地告诉我们，在特定环境下月光可以照满窗户。既然月光可以照满窗户，那么燕子楼中有似霜的月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所以才有“燕子楼中霜月夜”句。如果离窗边不远放一张卧床，月光正好照到床沿，时值初秋或中秋，李白躺在床上休息，夜深了，忽觉有几分凉意，想加件衣服，起身下床，看到床前似霜的月光，既然月光可以照到床沿，抬起头来肯定也能看到明月。

      古人有在窗前摆放床榻的习惯，在历代名画中，我们还可看到在窗前摆放床榻的情景，如宋代（传为赵伯骕）的《风檐展卷图》主人于室内置卧榻，床头放小床屏，床前横放一小书桌，可看出离房子前沿很近。按常理推测，在特定月份，月光照进室内两米远是很正常的。如果是东房或西房，月光可以透过前窗直照到后墙。“床前明月光”并未说明在室内或室外，也未说明是东房还是西房，假定在室内，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三、谈谈“床前明月光”的“室外”说。室外说较容易被人接受，如果宽泛地说“床”没有错，但如果把它绝对化地说成某种什么，那就不妥了。马先生只说应该是马扎子，并未完全肯定。唐代以前床是多种器物的统称，因此，我们说它是马扎子、凳子、椅子、卧床等都没有错，因为它们中每一种都是有可能的。有人说既然是在室外，那一定是坐具床，不会是卧具床。这话又有点绝对了。中国唐代以前人们的日常生活主要在室外，从北魏至隋唐的石窟、壁画，乃至后来宋元明清的历代名画中多有描绘。只要天气不是很冷，人们都习惯在室外活动，把睡床或坐床搬到室外，简便一点的在地上铺毡毯茵褥或席子，一家人在上面或卧或坐，嘻戏游乐。到今天，五十岁以上的人还有体验，尤其在乡下，晚饭后一家人在树阴下或躺或坐，点根蜡烛，摇着蒲扇以驱赶飞来的蚊虫和流萤，天上的银河、北斗、牛郎、织女等星，皎洁的月亮高挂晴空，老人给孩子们讲述各种动听的故事和传说，把一天的劳累抛洒的一干二净。其实这种情景早在唐代以前就有人描绘过。唐代诗人杜牧《秋夕》诗把这个情景描绘得淋漓尽致，极为生动。“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牛郎织女星。”如果李白也像大家一样，搬一张床在庭院中乘凉，躺在床上休息，摇着蒲扇，天街夜色、牛郎、织女、明月松间照等景像一览无余。过了一会儿，他又想去散步，于是起身下床，或坐在床沿，或站在床前，月光照在床前，好似凝了一层霜，或者是走到井台，看到井台前的月光，于是触景生情，有感而发，作出这首千古绝唱来。这种分析，我认为也是说得通的。

      在历代绘画中描绘人们中秋赏月坐在椅子上的作品并不少见，椅子的名称在唐代刚刚出现，但还很不普遍。而椅子的形象则可追朔到北魏，当时的椅子凳子都统称为床，都是因为李白当时没有把他用的床注明是什么床，才引出后世诸多争论。受古诗格律限制，床字前不可能再加什么辅助词，巧的是遇到了这个宽泛字，这个问题恐怕再讨论一百年也不会弄清楚。不过马先生抛砖引玉引起这场讨论，让大家了解了历史上床的知识，对中国古家具文化的普及和提高，起到了积极的作用。现在出来了多种观点，不管何种解释，只要不是曲解和误读，作出合情合理的多种解读与文化观照，反映诗歌意象与内涵的丰富与多维，展现中国古典诗词的独特魅力，都应当受到尊重，并提倡与弘扬。（图片由本文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