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使命

          ——为“凿枘工巧－中国古代家具艺术展”作序

本文作者著名古家具研究学者张德祥

　　20多年前，当商品经济的大潮席卷全国，各地的民间古家具涌向京城的时候，我被震惊了。这些民间家具并不像当时我已熟知的明清硬木家具一样，虽典雅精致名贵，但却略显程式化，常缺乏意外的创意，而这些来自历史深处，藏于五湖四海的民间家具则不同。他们是那么的千姿百态，出人意料，虽然都已残旧，却仍能用其强劲的生命力，生动鲜活的形象感染我们。彰显出当年制造者的个性与激情，它们来自平原或山区，水乡或雪域；出于庙堂或农舍，书斋或闺房；有些貌似古画，有些仿佛西洋；或描金施彩；或镶竹嵌石；或漆色斑驳；或木质莹润；或锯铁包铜；或蒙皮包棕。它们方正、柔曲、文雅、俚俗、笨拙、灵巧、威严、亲切、繁复、简洁、随意、严谨、幽默、俏皮、原始、高古、质朴、野逸、奇险……给人以万千感受。

　　面对着古家具组成的洪流，我感到震撼和陶醉。我就像是观礼台上的幸运看客，饱览这从历史各个角落奔来眼底的古家具实物大军，这是中国家具史的真实画卷。它们是那样的神秘和瑰丽，出于职业研究者的责任和敏感，我意识到这是个理清中国古家具脉落千载难逢的机会。有幸邂逅它们，是我的人生宿命；参透破译它们，是我们的责任。于是，便一头扎进了这民间古家具之海，这期间，我曾几度卖掉黄花梨家具买回柴木家具，曾提出过“高柴”等概念，曾数次倡议举办民间古家具展览。曾撰写过研究民间家具的文章，曾探索过修复柴木家具的理念方法，并常年为守望这成堆的民间家具藏品而操劳。20多年来从未停止过对这份神奇庞杂遗产的思索和追问。”

　　我国，“幅员辽阔，历史悠久，民族众多”，正是这几句大家都熟知的词句增加了民间古家具研究的难度：首先，各地的气候，物产和生活方式各有不同，这放映在家具的制作工艺和功能用途上就会出现许多差异。其次，古代社会信息传播较慢，各地家具的制作工艺和流行款式很难同期同步，这就使得同一历史时期上的不同地区所制作的家具，往往会在时间风貌上出现很大的差异。正所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再次，家具是一种可以搬运的物品，历史上有些品种曾作为商品远途大范围地流通过，使这些家具远离了原产地，令人产生空间错位。

　　还有，在款式上，后人往往处于喜爱或方便，大量仿制过前朝的样子，这又会令人产生时间上的错觉。

　　再有，我国历史上曾有许多民族入主中原。不同执政民族的审美需求和文化影响都在各自的朝代强烈的影响过中国古代家具的风貌。

　　另有，丝绸之路上历代的欧风东进和中亚的商旅文明，汉唐时的佛教，元明时的伊斯兰教，清代的天主教，都曾对中国古代家具产生过不小的影响。

　　另外，中国古代家具没有题写年款的传统，陪葬的冥器易腐易烂，故极其缺少“标型学”意义上的实物参照标本。

　　凡此种种，在丰富了中国古代家具的内涵的同时，也极大增加研究了解它们的难度。但无疑也正是这些复杂因素，才使它们具有了无限迷人的魅力和色彩。

　　但是，以上这些纷繁的因素。又常以不易察觉的隐形方式混合的存在着。中国是个大一统的古国，各时期的哲学意识和社会关念都统一在儒释道的思想下。民间家具的造型理念和审美取向并无本质的区别。这又使得不同时期或不同地区的某些家具呈现出大略相似的风貌，这无疑又会在另一层面上增加了解析它们的难度。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竟折腰”，中国民间家具的庞杂性和悠久性，曾使许多学者望洋兴叹，已故王世襄老人，曾面对山西古家具发出过“未经沧海难为水”的感慨；陈增弼先生多年来对民间古家具勤奋追逐，但终老之时也未能成书结果。

　　20多年过去了，我们看到过太多的堆积如山的民间古家具如洪如潮般的流逝海外，其中不乏许多珍稀的如活化石般的宋元古物，也不乏明清时期的艺术精品，它们被肢解拆改，涂抹成各种颜色以取悦欧美人口胃。受洋人幻影的理由则是实用，实木，纯手工和猎奇，更“迷人”的是比新家具还便宜。

　　前人留下的古老的文物资源，被后人廉价的挥洒着，被异国人游戏般的轻松随意的消费着。一时间汹涌而至的便宜货买的外国商人都手软，直至欧美市场的饱和，大量古家具滞停在了中间商环节，以至于风吹日晒，炉火中烧……此时，中国民间原生态的古家具却几乎已被搜罗干净。初级市场也已是精品难觅了，而大量臆造的低俗的仿古家具，竟成了国人厅里陈设的主流了。令人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