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圣遗音的归去来兮辞

　　2003年11月26日下午2点30分，26岁的我穿着白衬衫站在昆仑饭店二楼大厅的门口，灰领带紧紧地箍在脖子上，汗水从额角不停地淌下来，一半是因为饭店的空调温度太高，另一半则是因为兴奋和紧张，因为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热烈的拍卖景象。

　　此时此地，大厅内正在进行的是中国嘉德“俪松居长物——王世襄、袁荃猷珍藏中国艺术品”专场拍卖会，我当时的感觉是参加拍卖的人都疯了，几个小小的铜炉，起拍价几万元，马上就有人喊出“五十万”、“一百万”的报价，举牌和围观的人群挤满了大厅的每个角落，人们参拍的热情和对王老珍藏文物艺术品价值的肯定，感动得我热血沸腾。

大圣遗音

　　焦虑、兴奋、心潮澎湃，终于等到本场专拍最重要的一件拍品登场，这便是唐代古琴“大圣遗音”了，这是本场专拍的封面，也是文物大家，“京城第一玩家”王世襄最重要最珍爱的一件藏品，更是民间流落的历代古琴中年代最为久远、知名度最大的一张。人群从嘈杂突然变得安静下来，我当时感觉空气几乎都要凝滞了，而我们经验丰富的的老拍卖师高德明先生，似乎有意要缓解这巨大的气场压力，他整理了一下领结，顿了顿节奏，然后用铿锵有力的声音说：“接下来让我们欣赏一段音乐，这是故宫博物院研究员、著名古琴大师郑珉中先生用“大圣遗音”演奏的……”

　　“大圣遗音”最终以891万元（人民币）的天价成交，不仅在当时创出中国古琴世界最高的拍卖纪录，而且在世界拍卖市场不断升温、天价拍品迭出的情况下，这一记录居然足足保留了六年之久，这在中国的拍卖史上，也被认为是一个辉煌的奇迹。

可换北京

　　而后的历史多少有些平淡，琴被买家取走，数年再无音讯，我依然埋头在一堆瓷器和书籍里工作着，年复一年，从小拍到大拍，经历无数场拍卖，身边的同事和客户来来往往，聚散离合、欢喜恩怨、得失荣辱如鱼饮水，我也从年轻的秘书逐渐做到整个部门的负责人。八年的岁月逐渐磨平了年轻的棱角，过手的器物已经数万件，却再也没有一件达到像“大圣遗音”那样唤起我青春澎湃激情的高度。

　　前年秋天的时候，王世襄先生走了，王老走的第二天，我碰到了故宫博物院的瓷器泰斗耿宝昌先生。提到王老，耿老一声叹息，做了一个在风中吹蜡烛的姿势，这姿势化在秋叶满天飞舞的光线里，让我难过得无语以对。

　　回顾王老的一生，再看看我们的人生，我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样，虽然无法摆脱命运安排给我们的生活中的困窘，平凡和挫折，但总觉得有一个声音经年累月，不时在内心深处回响着，那是一种对于生命里未知的精彩瞬间的期待，一种对于虽然已淡化在岁月里的微茫理想的追寻，一种常常会莫名其妙感动得自己眼眶发潮的激情。那声音，就像是那年那时听到的那把千年流传的唐代古琴所发出的天籁之音，它穿过千年的岁月，它隐藏着人世间的种种秘密，它有时候振聋发聩，有时候润物无声，有时像青春那样美好、爱情那样甜蜜，有时又阴沉厚重，夹带着历史的沧桑，让人凛凛然不敢对视。

　　从去年底开始，一个极其隐秘、甚至有些捕风捉影，但又足够鼓舞人心的消息第一时间吹到我耳朵里，“大圣遗音”要出山了！

　　无数人开始为之打探、奔走，暗流涌动直至惊涛拍岸。

　　我们的兴奋之情可想而知，而且凭直觉我居然固执地相信，这把琴只要出来，一定会回到嘉德的，物有聚散，聚散之中，却有因缘，这因缘强大到何种程度呢？下面这个真实的故事真实到恐怖。

　　2011年2月23日一大早，我上飞机去出差，目的就是去和“大圣遗音”的委托方谈拍卖事宜，上了飞机睡了一觉醒来，突然想起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早晨走得匆忙，忘记把原本准备好的合同放进书包了！一直小心谨慎的我，从来没有犯过类似的错误，可是，今天这么重要的商业谈判，我居然忘记了！

　　我跟空乘员要了一杯水稳定情绪，喝完水的时候想起来，因为常年出差，我的箱子里似乎有一次放进过备用合同，但是应该不是最近两年的事情了，是前年去美国征集……？还是……？我决定等飞机降落取出箱子来找一找。

　　目的地到达，箱子取出，我从塞着过期报纸的夹层里居然真的找到一个已经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塑料皮夹子，在里面找到了两张有点潮湿的文件和一份空白合同。在嘉德，对合同的管理有严格规定，每一份合同都有属于自己的编号，这是一张有点过时的编号合同，看到这个编号的尾号我震惊了，这份合同的编号是——“891”！

　　八年前，“大圣遗音”古琴以891万的成交价格创造了古琴拍卖的世界纪录，这个数字一直清晰地记在很多人的心中。

　　神秘的数字后面是不可测的天意，我在机场门口呆站了一分钟，这一刻我似乎在朦胧的氤氲里，看到了王老那熟悉的充满智慧的笑容。

　　以后的事情正如上天的安排，没有任何悬念，我本来应该第二天才见到委托方，但当天晚上就见到了，谈了没有两个小时，合同就顺利地签下了，就签在那张微微折旧的编号“891”的合同上。

　　因缘有数，天佑嘉德。

　　深夜12点05分，我抱着这张千年古琴回到酒店的房间，空荡荡的房间，疲惫的我和这张琴一起躺在大床上，幸福感如同二十岁时给女友写信一样重新回到我的心中。古琴囊是蓝碎花布缝制的，据说是王老夫人袁女士亲手所为，想到百年以来，这一对神仙伉俪，在动荡的岁月里走过的人生足迹。想到千年以来，这张古琴所经历的传奇故事，我真想今天就告诉这张古琴下一个拥有者，假如昨天你还没有一件藏品，那也并不遗憾，只要你拥有了这张古琴，你就将是全世界都羡慕的收藏大家，那些光荣的过去，那些传奇的历史上也将会记载下你的名字——只此一件，哪怕倾囊所得，必将人生无憾。

　　2011年，春，天音眷顾，王者归来。（原载于《中式生活》杂志2011年第二期，作者：骨董时光　图：嘉德拍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