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 赐

      经济发展了，生活富足了，但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人们总觉得缺点儿什么，其实就是缺了点文化内涵。现在不比前两年了，有钱了，缺什么也不能缺文化，摆什么也不兴摆阔了，最不爱听别人说自己是暴发户，猪鼻子插大葱——装象，也得整得有文化，而且还要咱自己的，民族的，传统的，所以眼下“中式风格”最流行。
      尽管文化不是表面化的东西，但看得多了，也就深入骨髓了。你看过去的文人，就是家徒四壁，也要有幅字画挂在墙上，为啥呢？这里说个故事。
      1937年11月15日黄昏，老舍先生撇下妻子和三个幼子，只带一口小箱子和五十块钱，乘最后一列火车，一列运兵车，逃出了济南，随后黄河铁路桥就被炸掉了。三天后到武汉。后来，在武汉和重庆组织了“中华文艺界抗敌协会”，他任主任。滞留在济南的老舍夫人胡絜青和三个孩子，一年后，才回到了沦陷的北平。
      1942年冬天，国民党方面的地下工作者吴延环先生和胡絜青女士接上了头，带来了老舍先生在重庆的最新消息，并告诉了一条逃出北平的路线。当时北平城里闹饥荒，中国老百姓只配吃麸糠不如的“混合面”，胡絜青女士说：“宁肯死在国旗下，也不能干等着让日本人给收拾死！”半年后，她毅然带着最大不过十岁，最小六岁的三个孩子，还有保姆陈妈，全是妇孺之辈，以及十大件行李，逃出北平。
     他们采用孙子兵法中的“声东击西”。先乘火车到河南东端的商丘，然后离开铁路，向南到安徽界首，再向西横穿“黄泛区”。“黄泛区”到处是水，到处是坑，惨象环生，只能步行和坐船，500公里走了25天。半夜过潼关时，坐的“闯关车”又遇到过隧道时趴在车顶上的大批难民被活生生刮下来的大惨案。坐汽车在蜀道盘上盘下时，因雨天路滑，车子一轮悬空，差点翻下万丈深渊。
      就这样，50天，2700多公里，当妻子和三个孩子奇迹般地站在老舍先生面前，而且行李还一件没丢时，老舍先生欣喜若狂，一时间朋友们奔走相告。当发现妻子的铺盖卷里还藏着几张齐白石画的小鸡、小虾、小蟹，可爱之极，老舍先生喜出望外，郑重地挂在斗室里，一个人常默默地对着画，一看就是半个时辰，客人一来，先请人赏画。一时，陪都重庆街头谣传老舍先生得了一箱子齐白石的画，大大的发财了。可见这几幅画在那年月是多么可贵的精神食粮。天天对画，老舍先生依据妻子带来的沦陷区苦难同胞的真实素材，创作出了不朽之作《四世同堂》。
      那三个孩子中间有一个“傻小子”，就是老舍先生的独子舒乙，当年他从幼儿园到小学四年级一直是倒数第一名，是个彻头彻尾的笨小孩。但是老舍先生对画的如痴如醉感染了“傻小子”，小舒乙画起了齐白石来，画小鸡、画小虾、画小蟹，还学着写生。老舍先生爱写毛笔字，上师范时学过美术课，理论上有一套，指导起“傻小子”可是乐得其所。于是小舒乙每日涂鸦不止，做起了画家梦。没想到“傻小子”神奇般地开了窍，五年级时蹿成了全班第一，正数的！
      解放了，1950年后，胡絜青女士拜齐白石老人为师学画，深得真传，几年后竟入中国画院。晚年的胡絜青女士终日作画不止，成了德高望重的女国画家，以画菊花著称。画画的人长寿，1999年老舍百岁纪念，胡絜青女士94岁，在中国美术馆成功地举办了个人美术回顾展。2001年胡絜青女士谢世，享年96岁，寿命超过了恩师齐白石老人。
      你看，这就是传统文化的魅力，与之结缘，为之耕耘，老舍一家子可真是享福不尽。
      故事出处：舒乙散文集《我的风筝》、《大爱无边》

（原载《中国红木古典家具》杂志　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