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惦记：奶奶和她的那张老罗汉床

枉是小名。他出生的时候才两斤半，皱巴巴，像只大耗子。奶奶看了叹口气，觉得这孩子恐怕活不长，遂按照纵来人间也枉然的意思，给孩子起了这个名字。奶奶说：死生有命！小枉从医院里被接回家的时候，就被扔在了屋子东墙下的那张罗汉床上。罗汉床上有炕桌，摆在床的中间，小枉被扔在炕桌的北边，这一边还堆了很多被褥，很高，来家的人看了都怕那个被褥垛倒塌掉，会把小枉埋进去。奶奶则不大在意，跟自己的儿子说，埋进去也没事。

孩子有命，怎么着都能活出来。奶奶是经过大世面的女人。她一直守寡。她男人在解放前是做伪法币生意的，事发，被傅作义的部队拉去，挨了枪子儿。去刑场收尸，她就用了这张罗汉床，把男人给抬回来。本来，小枉的母亲觉得这张罗汉床不吉利。奶奶说，这个崽儿，借他爷爷的气儿，会更壮点儿。

大家不曾想到的是，小枉这个二斤半，居然就这么活了下来！体格和个头跟同龄的孩子还差不多。奶奶于是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伟大的事儿。自己的孙子，不能活，却活了。小枉小时候很淘气，在那张罗汉床上，拉屎撒尿的事儿没少干。奶奶呢？看了就乐。

家里其他的孩子，通常是不能睡这张床的，即便平时挨着个边儿，奶奶都会骂一顿。奶奶的道理很简单，这张床能睡的，其实是自己的男人。一年夏天，滚热的太阳，奶奶把这张床抬到了院子西边的大榆树底下，让小枉在上面躺着歇晌。小枉的父亲见了也挨过来，奶奶一顿臭骂。儿子不理解，说：为什么小枉能睡，他不行。奶奶说：你有那个命吗？小枉特别喜欢在夏天的傍晚，躺在这张床上，因为这张床的围子是大理石的，身子底下的床板也是凉的，身体挨着很凉快。于是，小枉就成了这张床的主人，除了奶奶，就是他。

渐渐，小枉长大了，身量也高了起来。平时躺在上面，横着打滚竖折腾。家里人都担心会把这张床给折腾散了架。奶奶看了就笑，一副听凭自然的样子。76年唐山大地震，波及到了北京，家家户户都跑到外面去搭地震棚，小枉家的地震棚简单而又结实。奶奶把三个围子拆下来，在四条床腿绑上竹竿，上面挑起快塑料布，就在里面睡了。那几天，北京下大雨，疯了似的，这个棚子面积小，只能睡奶奶和小枉两个人，家里人建议搬到大棚子里去，奶奶搂紧了小枉，冲着自己的儿女们吼着：你们安的什么心？

小枉是八十年代第一批大学生，毕业后，就去了国外。奶奶呢？就睡在这张床上。奶奶的年龄大了。夏天，还是滚热的太阳，奶奶却不再把床搬出来。她更喜欢在屋子里，半躺半靠在床围子上，看着太阳从东边的窗棂上爬过来，再到西屋顶后面去。她有五个儿女，前面的四个都到外面去住了，院子里，只有她和小儿子一起居住。又是七八年过去，奶奶的耳朵聋了，眼睛也看不清楚了。以往她还能从罗汉床上下来，到院子里溜达溜达。如今却连抬腿的力气都没有了。这让她的心思更加重。平时，儿子闺女回家，她总是喜欢问大儿子小枉的情况。大儿子总是说，小枉很忙，很忙。奶奶问，那小枉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儿子也总是说，快了，快了！

小枉终于没有辜负奶奶的等待，又是六七年后，小枉回来了。这次回来，还带了个媳妇儿，奶奶乐得嘴都合不上了。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着孙子媳妇，觉得哪儿都好。秋天的时候，小枉打算办婚事，奶奶就把小枉两口子叫到面前，拍打着床架子说，这是个好玩意儿，别人要，我不给，专门给我孙子留着。小枉呢？并不以为然，为了安慰老太太，才抬回去。

一个收破烂的人知道了，死命要买，小枉觉得，这是自己奶奶给的，没好意思卖。后来一个老头听了，就来他家里看，看了，也要买。小枉觉得不可思议，不就是一张破床么？谁知那个老头开出的价格，高得让小枉吃惊得张大了嘴巴，好半天，都没合上。又过了几年，小枉的孩子也出生了。出生以后，小枉就给扔到了这张床上。有时候，他坐在床边看着粉嘟嘟的孩子，不知怎么，竟想起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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